1933年冬,在锡林郭勒盟和蒙古人民共和国交界的草原上。 皑皑的白雪覆盖了大地,起伏的丘陵和冻结的河流都看不出它们 本来的面目了。蒙古国公安兵把一群盲流押解着驱逐出了国境。
这三十几个无正当职业的游民中各形各色:有流氓、小偷、吸 食鸦片者,其中还有我们——吉雅泰、贵中和我——在苏联莫斯科 东方大学学习了 4年毕业回国的革命战士。我们混杂在这个特殊 行列里,是因为敌人对出入国境的人缉査很严,组织上替我们安排 了这次行程。我们在生活上也极力模仿着他们那种放荡劲儿。就 这样以被驱逐出境的身份回到了祖国。
刚出国时,我还是个刚参加革命不久的愣小伙子,什么都不 懂,连为什么革命还弄不清楚。1929年,正收割庄稼的时候,奎璧 和佛鼎同志要在归绥一带组织一支游击队,因为我平素就喜欢打 猎,会打枪,成了我当游击队员的条件了。参加工作不久,因情况 变化,我被送到蒙古,后来又到苏联和吉雅泰同志一起进入了东方 大学。在这'4年当中,我不但学习了革命理论,提高了自己的思想 认识;同时,因为和吉雅泰同志朝夕相处,共同生活,他直接给我的 革命影响尤为深刻。
过了国境第一 4^留宿地点就是锡林郭勒盟东苏尼特旗的查干 敖包庙。我们都希望很快地找到组织接上关系,尽快开展工作。 不料这一天,在我们中间发生了意外一件事:我看见贵中躺在和我 们一同回国的那伙流氓中间,两只手把着杆大烟枪,滋滋地抽得可香呢!当时,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差一点不能控制自己了, 我连拉带扯地把他拖回来狠劲地批评他,当时,真想捶打他几下。 就在这天夜里,贵中不见了。这一下,我又后悔,又伤心,怪自己年 轻火气太旺,批评同志也不讲方式;又担心贵中离开我们,人单势 孤会出事。总之,我难过极了。吉雅泰同志也默默无言。
一连好几天我们每天早早地起来就出去寻找。把查干敖包庙 周.围都转遍了,就连周围的大雪块,我们都搬开看了,但没有一点 踪迹。大概是在贵中失踪后的四五天,我们在积雪里扒出了他的 短皮袄。可以确信他是被害了。
我们悲痛极了,但是又不敢表露出来,两个人悄悄地跑到山头 上去追悼他,痛哭一顿。另一方面,我们需要更加提高警惕:贵中 为什么被害呢?是图财害命还好,如果出于其它目的,那么这个凶 手一定也注意到了我们。白天,我们形影不离。夜晚,一个睡觉一 个值夜。那时,我们惟一的武器,就是一把蒙古刀子',与其说是拿 它对付敌人,还不如说是给自己壮壮胆子罢了。
因为死了人庙里的喇嘛,把我们两人监视起来,并声明在贵中 的下落没弄清楚之前,不许我们两个离开这里;真糟糕,吉雅泰同 志在出国之前就是一名通缉在案的“要犯”,送到王府去,这不是正 送上门去了吗?无论如何,我们也不能自投罗网。过了几天认识 了一个泥匠,他叫乔喜成,我就和他结成了把兄弟。后来,通过他 找到了铺保,立了字据,我们才免了这场意外:t灾。
我们要起身到北京(当时叫北平)去,才发觉路费的三分之二 都没有了。我们从苏联出来时,组织上发给我们每人一点金子做 路费,全部由贵中负责保存。路上,他为了避免在关口上被检査没 收,便想全部都放在靴子底里。就在他往里放的时候,我把自己的 一份要了过来。那时,吉雅泰同志还取笑地说:“别看你憨里憨气 的,做起事来倒很细致啊!”“他死了我也得革命啊!"我也逗趣地回 答。.为了不至于被敌人一下子把我俩都捕去,我们分头回到了归
绥。几天以后,在归绥旧城巧尔气召我俩,又见面了。凑足路费我 们俩又分路起程,去了北京。
在北京我们等到接头那天,便准时到了指定的接头地点。可 左等不来人一,右等还是来人,时间却早已过去了到了下一个接头 的日子,一切都还和上次一样,始终没找到接头人。我非常焦急, 这时吉雅泰同志便安慰我说:“不要急,会有办法的。”没过多久钱 花完了,吉雅泰同志和我分头赶了回来。
在归绥城里,吉雅泰同志的活动范围就更小了,这里的人都熟 悉他,如果他在街上走一趟,说不定就有人指手画脚地谈论他。我 们商量后让隐蔽在巧尔气召、加拉营子、小厂库伦、陶卜齐、什力克 图一带。常常从这村转移到那村,还得在夜里,由可靠的人护送 着,我们才准许他行动。
我非常敬佩吉雅泰同志那坚决、沉着的作风。失掉组织关系 以后,我有时不高兴,本来怀着满腔热情,打算回来大干一番,却无 缘无故地和组织失掉了联系!可一和吉雅泰同志谈起来,,他总是 那句老话:“没关系,会有办法的。”这句话,每次都会给我一股力 量。就是我单独一人在外面碰了壁,自己灰心丧气时,一想到这句 话,也就振作起来。在归绥市内,新城旧城,城里城外,我都转遍 了,还是没有一点结果,于是我便离开了这里.,奔向察哈尔、张家口 一带,开始了侦察员式的生活。
详细时间我现在记不清了,反正刚出发时,身上穿着棉衣,后 来越走越热,衣服也一天比一天破烂,我便从破绽的地方把棉花都 抽了出来,到后来,这件棉衣便完完全全成了一件破烂不堪的夹衣: 了。一路上,•我的谋生办法便靠打短工,做一天工能挣8个大铜 板,可以买够吃两天的炒面。做一天工就可以再赶一天路。生活 是没有保障,有时手里没钱,肚子里饿,连腿都迈不动了!
在三道营附近,我投宿在一位老大娘的家中,老人很和善。她 的女儿在蒙藏学校读书,很同情革命。当然,我是最愿意接近这样的人了。所以我暗暗决定在她们家中想办法多停留几天。要想住 在人家,首先必须取得人家的好感。几乎没怎么费脑筋,我便找到 了用武之地:老人很喜欢种植一些东西,但因为侍弄的不得法,结 果劳而无收。对种庄稼这行,我还懂得一些。我替她们打叶、掐 尖、压蔓、培土,同时还细心地向她们讲清楚什么秧棵应该怎样侍 弄。这植物也很替我争脸,刚修整过不几天,瓜蔓上便结了小瓜。 老人非常高兴,并且主动地挽留我在她家多住几天。
每天做完了工,我就主动找她们母女闲谈,老人颇爱讲今比 古,爱谈论一些古代英雄;而女儿则爱讲些现实的东西,也很有正 义感。我每天都和她们谈论一番。一天晚饭后,我们又下来乘凉。 我故意表现很感伤的样子,诉说着寻人不遇的苦衷。引起了她们 母女的同情了,老人不住地叹气,而她女儿更是毫不顾忌地问我想 找什么人。.我委曲婉转地告诉她们:“我过去有一个同学,听说就 住在这一带,他家里很富裕,我想投靠他求得一点帮助。”“是谁 家?”女孩子很诚挚地问我。“他叫纪松龄。”女孩子想想又问道: “是纪世勋吧?”这一问,就别提我心里那个快乐劲。我忙回答:“就 是,就是。你认识他吗?"“听说过。以前卓资山的查干呼提到过 他。"多宝贵的消息啊,我听了喜出望外。一宿没合眼。
.第二天,我直奔卓资山而去。我左打听,右打听,结果在镶蓝 旗四苏木才找到查干呼的家。不料査干呼已离家好久,并且音信 皆无。他的老人似乎对他并不怎么挂念,对革命事业也不欢迎。 尤其他的继母,对像我这样登门拜访查干呼的青年更表现得特别 反感。我一到他家就说明了我是个不懂蒙古语的蒙古人,来这里, 是要向査干呼打听点事。这使我听到了很多当着我的面不能直说 的话。他的继母用蒙语咒骂我们:“这帮家伙,革命!有朝一日把 自己的命革没了,就不革命啦!”
査干呼的爸爸告诉我:“我们根本不知道纪松龄是谁,所以更 不可能知道他在哪住。査干呼在家时,常有个叫云庆的和他来往,
这个人在张家口住,你向他打听去吧!”
在张家口没有找到纪松龄,回来时走到集宁附近的霸王河,河 水正大,我只在游泳池里学过游泳,眼看着这滚滚的洪水,眼睛都 有些晕眩,真不敢下去。自己在河边徘徊半天,不过去怎么成呢? 我跳进水里,心情紧张极了,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往前游。可面很 宽,/有100多米。我好容易游到了对岸,正想站起来,脚下一滑, 一块大石头正砸在右脚上,二脚趾的指甲被砸掉了。我咬咬牙站 了起来。跷着脚,一腐一拐地往前走。太阳落山了,我还没走出这 一片荒野。天一黑下来,就连方向都辨不清了。
走着走着,忽然看见前面有一点火光在闪动。这一下,我的脚 好像也不那么疼了,走路也轻快了似的。走近了一看,是个看菜园 的窝棚。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,正坐在门前抽烟。他身旁不远处, 大概是为了熏蚊子,一堆点燃的青草正冒着浓烟,偶尔还有一两个 干枝星星点点地闪着火光。
•我走近老人,按照民族的风俗,先向他问好因为脚疼、饥饿、 疲倦,还没等老人答话我就在他身旁坐了下来。我没好意思张口 就要吃的,便先向他打听纪松龄家住在哪里,.没想到这句话对我有 了很大的帮助。老人告诉我:“前两年我还在老纪家干活,现在自, 己种了这个小园子,才回家来。”他大概看出了我很饿的样子,话没 说完,便忙着为我做饭去了。这一顿饭我吃得真香,一斤菠面的馈 垒,我一口气都吃了,还好像不太饱似的。老人告诉了我去纪松龄 家的路。这回离的可真不远了,离的越近心倒越着急起来,我便连 夜向正黄旗三苏木走去。
找到了纪松龄的家,因为不摸底,不敢一下说明来意,我走到 纪家大门口,停了一会儿,正好从院里走岀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人。 我便上前问道:“老大爷,你雇不雇受苦人? ”“你会做什么?”“什么 都行。”“会割犬烟吗?”“会啊。”“那行啦,一天8个铜板怎么样?” “好说。”我连忙回答。
这回我已经有资格住进纪家的伙房了。第二天一早就跟着老 人下地去割大烟。没用多大工夫,就暴露了。老人皱着眉头,问 我:“你不会吧? ”“我不太熟练。"真好像有点吉人天相了,没多大工 夫,就下起了瓢泼大雨。看着头顶上那块黑云,就知道是一阵急 雨。这一下,我又有办法了:雨一停,就向老人提议,大烟地里应该 浇水,不然太阳一晒?秧苗就该死了。老人很为难地说:“这有7亩 地呢,没人浇啊!"“中午我替你浇。”我忙了一个中午,7亩大烟地 全浇完了,老人很高兴,也不皱眉头看我了。
第二天,我便看管起大烟桶子,专门验收每个短工割下来的烟 浆。老人态度也和善了,他一走到我跟前,就开玩笑地叫几声:“掌 柜!掌柜!'‘一闲下来,我便暗暗寻思:“已经过去好几天了,可一直 没见着纪松龄的面,难道他不在家吗?”
一天下午,太阳快落山了,我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大石头 上,吹起箫来。吹着,吹着,连自己也动了感情,我真的沉入了回 忆。天不早了,我站起来准备进院睡觉。一回身,发现身后还站着 一个人。他紧走两步。赶到我跟前。问我:“你是哪里人?”我心里 机灵一下,没有马上回答。就在这刹那间好几种想法都产生了。 是敌人?是同志?我仔细地端详起这个人来,从头上看到脚下,又 从脚下再看到了头。当我完全认出他就是纪松龄时,完全失去了 平常的镇静态度,几乎是可嗓门喊出:“可找到你了……'‘我的眼泪 流了出来!这大概是从我记事起,第一次激动的这样厉害。
纪松龄也认出我来了,我俩紧紧地握了一顿手,又重新坐在大 石头上。他从我手里接过那支箫。摆弄了半天,意味深长地说: “多亏它,把我叫了出来。要不然,你是见不到我的!"原来,是那支 我们过去常吹的曲调把他引出来。“为什么到这里来?”他问。我 告诉他,吉雅泰和我两个人几个月来的情况:“不知为什么在北京 没接上关系,只好岀来找组织。吉雅泰同志在家还不知被捕没有? 我出来已经四五个月了……'‘我说着说着眼泪又流出来了。“组织上也正在找你们呢。是这样,和你们一同回国的贵中,回来向组织 上汇报说,你们叛变了,你们俩结识了很多国民党……于是组织 便不敢轻易地联系你们。几个月来,我们对你俩进行了考查,同时 对贵中'也进行了审査。你们的行动已经完全说明了问题,所以组 织上便决定找回你们……”“这个无耻的逃兵! ”原来贵中这个无耻 的家伙坑害了我们!我真后悔当初对他太信任了,后悔还曾为他 伤心、流泪。逮住他,真要给他两拳头。“问题已经解决了,是假真 不了。好!别再动那么大火气啦。”纪松龄同志安慰着我。我俩谈 了许久,才分开休息。这一宿,我又失眠了,但这一次却是高兴得 不能入睡。
第二天清早,纪松龄就把我叫到他们屋里,拿出来由他弟妹和 妹妹一夜间特为我赶制的新衣服,叫我穿上。并像招待贵宾那样, 特为我煮了羊背。我俩坐在桌前吃得正香的时候,我听见他的小 女孩悄悄地用蒙古话问她婶母:“我爸爸是不是疯了?为什么对待 这受苦人这样好?还给他做新衣服?”还没等她婶母回答,纪松龄 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。小女孩羞怯地跑开了。
几个月的流浪生活,到此就结束了。那时我就是想快点见到 吉雅泰同志,告诉他:“我们已经有了办法,我们找到了组织。我们 就要开始工作了!